昭昭天

混邪杂食,产出随缘,婉拒催更,谢绝点菜

祝你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七九】应不识

如果的事。

 

 


沈垣来的第十年,也是沈九走的第十年。

穹顶峰大殿内,他站在高大的梁柱后,隐了半个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岳清源正供上一盏新的长明灯,越过他近几年越发薄得不成样子的肩头看去,黄纸上跃然一个“沈”字。

他冷眼看着,忽然穿过梁柱上前去,伸手进那纸灯内,拂了拂那团轻轻跳动的、安静的火光。

微弱的焰光穿过他的手掌,并没有灼伤他,也没有带给他一丝暖意。他收回手,对岳清源露出一个讥讽的笑,问道:“怎么,这里供的是谁?”

岳清源没有回答。他轻柔地拨亮了灯芯,又把它摆正些,让“沈清秋”三个字正正朝外。

 

岳掌门这人怪得很,旁人供灯左不过是为求得内心安宁,岳清源供这盏灯,却好似在缅怀阴魂不散地折磨了他大半生的、蚀心的愧疚感。

十年前,沈垣在沈清秋的躯壳里睁开眼,懵懵懂懂地叫了他一声师兄,岳清源心底一颤,隐约觉得有些东西不对了。

岳清源什么也没说。那天从清静峰上下来,他径直回到穹顶峰大殿,供上了一盏长明灯。

起初灯上什么也没写。过了些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埋骨岭一战,玄肃完全出鞘,岳清源伤及根本,回来后将养了好些日子才有好转。甫一能起身,他便亲自到大殿里取下那盏长明灯,在黄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沈清秋三个字。墨迹顺着他垂落进砚台里的一角袖袍爬上去,他浑然不觉,抬手将那灯放回去,不语地端详了片刻。

岳清源是自那时开始消瘦的。

他知道,岳清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日,他也像今日一般,静静地站在岳清源身后看了一会儿,说:“岳清源,岳七,你这不是猜到了吗?”

岳清源恍若未闻。他看了那纸灯一会儿,闭了闭眼,默然无语。

再睁眼时,他从汪洋似的庞杂情绪里滤出来一个自己,又成了苍穹山派温和宽厚的掌门。

岳清源转过身,向殿外行去。

他便没有再跟,站定了,看着岳清源走远,薄薄的肩上担着苍穹山十二峰。

 

这是沈九在天地间飘荡的第十年。

他不确定自己如今算什么,也许死了,也许没有。

他孑然一身,无可寄托,在这十二峰之间徘徊已有十年;看岳清源供长明灯,也看了十年。

沈九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讥诮地想,修真之人身死道消,连一缕神魂都不留下,不入轮回,死后就一了百了,这很好。否则自己这样的人,死后不去阴曹地府受几千几万遍极刑,怕是天也不容的。

那如今他又算是个什么?恶鬼吗?他这样坏事做绝、恶贯满盈的人,若说是恶鬼,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也不像。

说来叫人惊异,自从变成这幅虚无的样子,折磨了他一生的执念忽然间尽数淡下去。名利,天赋,家世,际遇,从前样样能让他妒恨眼红,如今看来不过尔尔。他有时想起来,甚至怀疑一生为此偏执到疯魔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也许是人死便与天地共,叫痴嗔贪妒尽散。

从前的他是他,还是如今的他是他?

怪哉。

 

 


第一年他混混沌沌,聚起一点意识,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如今那不是沈九,是套着“沈清秋”壳子的另一个人。

沈九隐隐有了些预感,也有猜测。但他暂时放下那些,很有些惊奇地打量了自己好一会儿。这毕竟与铜镜中看到的模糊影像大有区别,他绕着沈清秋打了好几个转,才终于满足,还有些微欣喜。

原来旁人观自己是这幅样子。

倒果真不差。

岳清源不是没夸过他,只是沈九从前是听不进去的,总觉得虚情假意得很,又疑心话里有话,应答每每敷衍至极,要么就夹枪带棒,讥讽得很。

他歪了歪头,看到沈清秋吃饱喝足,惬意地打开折扇,而洛冰河忙碌地把碗碟筷子收下去。环顾屋里的陈设,依稀看得出往日面目,他心里竟突兀地升起一丝感触。

这回沈九没转什么念头,倒是很有心情地想,洛冰河今年似乎才十三四岁。

他隐约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尚有一些光阴好消磨。

他如今哪里都去得,可是又能有哪里好去。这短短的一生既荒唐又荒芜,到戛然而止前,大半的日子都是在苍穹山派、在他的清静峰上因种种嫉恨而彻夜难眠。如今依然待在清静峰,做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孤魂野鬼,有那么一点隐秘的归属感牵着,倒真清静。

从生到死,苍穹山派也从没叫他顺心过。可若是步出这十二峰,他连心都找不到了。

 

第二年,他已经习惯了清静峰上多出的格格不入的葵花丛(沈清秋要嗑瓜子),也不会再被抱着沈清秋手臂撒娇的宁婴婴吓一跳。少女有一双介于天真和成熟之间的眼睛,黑亮通透,他站在她面前时总错觉里面能映出自己的影子。

要说有什么实在无法习惯的,那就是常常来访的柳清歌。

他在这再熟悉不过的清静峰上第一次生出惊讶的情绪,就是看到这二人站在树下说笑——主要是沈清秋负责说和笑。柳清歌通常只是听着,话并不多。

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那二人,正好这时沈清秋笑起来。他手上的扇子随即展开,哗啦一声,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倒也是好看的。沈九不由想,当初自己若在柳清歌面前开了扇子遮面,要么是言语不和之下,一个字都不愿与他说了,要么就是专摆出一副不屑的孤高姿态,纯粹为了恶心对方。

他慢慢地回想着,无悲无喜,只觉得当年遥远,人世也遥远。

 

仿佛有意拖延着什么,第三年他才终于来到岳清源身边。

苍穹山派的掌门一向温和而不乏威严。他坐在书案边,看着岳清源认认真真地处理各项事务,偶尔放下文书与登门来有事相商的师兄弟谈上几句。

沈九有许多问题想问,转念一想,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可问的。他想,岳清源确实是个很好的掌门。

他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退回来,复又在岳清源身边坐下。

就再待一会儿。

他想。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时间毫无停滞地飞逝。沈九依然飘荡在苍穹山派,孤单又怡然看着发生的一切。弹指间,已经第十年。

这十年来,他已经看到了很多令人惊奇的事情。柳清歌和他相处和睦,洛冰河和他师徒情谊甚笃,清静峰上发生着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同样的人生,竟然活成了另一个样子。

可那些加起来,竟都不及后来短短一天所见。

这一日深渊重临。整个苍穹山派气氛紧绷,各峰主领命而去,很快各自整备完毕,数千道飞剑破空而起,赶赴洛川中游,场面甚是壮观。

岳清源说要独自留下阻挡一阵,随后跟去,沈清秋和他争执起来,没说两句就被柳清歌一把拉走了。如无意外,不久后他们会在洛川会合。

沈九稍一犹豫,决定与他们同去。此行凶险,万一岳清源一去不回,至少……

至少什么?你又能怎么样?心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问。

如今他还指望些什么呢?

沈九不再去想,沉着脸跟上了沈清秋。

 

 

整整十年了。

沈九怎么也想不到,事到如今,他会从岳清源口中听到当年的真相。

他一路紧跟着众人,看到埋骨岭下坠,看到山洞坍塌,看到洛冰河发狂,看到玄肃出鞘,也看到了站都站不稳、嘴角淌血、撑着剑鞘求他再叫一声七哥的岳清源。

他心里天崩地裂,属于人的所有情绪好像一瞬间全部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岳清源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沈清秋咬牙打断,叫他别说了。他扶着昏沉的岳清源,眼眶发热地想,迟了,沈九已经听不到了。

而沈九神情恍惚,塑像般站在一旁,任由二人从他虚无的身体上穿过,继续前行。他不知道自己的皮囊下如今是谁的灵魂,可是这个人就像冥冥中知道些什么,面对岳清源的问题,他避而不答,把属于沈九的过往泾渭分明地划了出来,不去染指。

沈九哆嗦了一下,居然生出一丝感激。

他木然地看着二人慢慢走出一段距离,下意识跟了两步,又停下,忽然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沈九何其聪明。岳清源零散的三言两语,已经足够他猜出事情的本来面目。

他几乎一瞬间就想到灵犀洞那面墙,想到墙上不知什么人走火入魔留下的交错驳杂的恐怖痕迹,想到那时岳清源反常的沉默和微微颤抖的手,想到自己随口评论的那句“看来这人是真的很想出去,挣扎了很久才死”……想到他逃出秋府数年后,再次与岳清源重逢时,对方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

他此刻又惊又怒、又怨又愤,也许还有一点悔意,不清不楚地夹在爱与恨之间。

岳清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

沈九不可思议地想:你又有什么对不起的?

沈九发现自己竟然觉得绝望了。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去触摸岳清源,叫他一声七哥,告诉他自己听到了。

这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到那个身体里。

他清楚,哪怕回去了,一切也都已经时过境迁,这世上真正在乎那一个胚子坏透了的沈九的人只有一个岳清源。可是,哪怕一天……如今沈九无法停止这个幻想的念头,如图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他近乎疯魔地想,哪怕就一天,也尽够了,谁来给他一天的时间?就一天……

他还……有话要对岳七说。

他几乎乞求着。

然而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到苍穹山派的。到了山脚下,他又茫然地站了许久才回神,一步步挪上穹顶峰,循着人声找到了被几个紧张的师弟师妹围着的岳清源。

他几乎以为对方已经死了。岳清源的脸色苍白得不像个活人,不时迸发出一阵咳嗽,口中便止不住地往外淌着血,气息也渐渐微弱。沈九看得心惊,止不住地疑虑一个人流了这样多的血,是不是还能活下来。转念又想起灵犀洞里那成片成片的飞溅上去的暗色血迹,他一时心如虫噬,干涩地想,是啊,一个人的身体里真有这样多的血可以流。

他就呆呆地站在床前,直到岳清源的伤口都被处理好,也不再咳血,又听到木清芳那句“没什么大碍了”的诊断,才觉得自己骤然活了过来。

沈九几乎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即便他早已死去多年。

那天起,他便一直在这里陪着岳清源。小半个月过去,岳清源将将有了好转,便不顾木清芳让他好好歇息的劝阻,披着外袍,一边咳嗽一边出门往穹顶峰的大殿去了。隔着没几步路,木清芳拦他不住,也只得再三叮嘱不能吹风,由他去了。

沈九自然跟去。他同着岳清源在长廊上慢慢地走着,三步一停,吹起微风时心里一跳,又忽然想到,自己这一生,到死都未曾对岳清源这样驯顺。

岳清源迈步进了大殿。他猜对了,果然是为那盏长明灯。

他看着岳清源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下沈清秋的名字,过后有名小徒弟来替他收走墨碟,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袖子沾到了墨汁,岳清源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无妨。

沈九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他站在岳清源身后,和他一起看着那盏灯,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不是猜到了吗?”

 

 

沈清秋远远看到岳清源从大殿出来,欣喜地喊了声:“掌门师兄。”

岳清源听到了,微笑着转过身,停下脚步等他。

沈清秋走近了些,刚要说话,随即就看清了岳清源身边跟着的人,顿时吓得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副见鬼的表情。

“沈……”

沈九一转头,和他对上视线,三秒后发现对方确确实实是在看着自己,顿时也露出了一副见鬼的表情。

“你看得到我?”

岳清源疑惑地看着沈清秋:“师弟,怎么了?”

“沈、什么时候了,师兄你怎么还在外面晃啊。”沈清秋硬是把话憋了回去,准备一会再把人……把鬼抓来谈谈,“快回去吧,木师弟都着急了,呃,说你今天的药还没喝。”

总算让他想起一个合适的借口。

说完,他又假装不经意地看了沈九一眼。对方也在看着自己,表情捉摸不定。

 

半个时辰后,沈清秋回到他的清静峰竹舍,关上门,布好隔音的阵法,一脸凝重地看向坐在他屋里的这个鬼。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沈九先说话了——只是说的话并不好听。

“你居然救了柳清歌。”他把屋内的陈设打量了一遍,倒没有发表什么刻薄评论,“换了是我,一定让他走火入魔死在洞里。”

那时他刚聚起意识,称得上无措,有一段日子几乎时时跟在沈清秋身边,自然也目睹了他在灵犀洞里救人。

他以为这个沈清秋与柳清歌交情这样好,一定会沉下脸驳斥他,或者干脆把他赶走,甚至想办法做个道场灭了他之类的,但沈清秋的反应却堪称令人费解。

“你不会。”沈清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也会救他。虽然阴差阳错之下,结果可能不太好……但你并不想害死他。”

沈九听闻此言,跟吃了苍蝇似的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的笃定来得莫名其妙,说话还神神叨叨的。

然而事实如此。原作世界线的柳清歌在灵犀洞走火入魔时,沈九是试图救他的,尽管结果反而是帮了倒忙。沈垣补全剧情以后,甚至觉得他未必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痛恨柳清歌。就好像多年前沈九和柳清歌一同下山除妖,他难得好心相助却被柳清歌误会偷袭,结结实实被冤枉了一回,而沈九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居然还肯第二次朝他释放善意、去救他,这让沈垣在讶异之余,不知为何有点被触动了。

那个世界线的柳清歌在弥留之际,知道沈清秋试图救他吗?他会不会叫一声,沈清秋,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如果那个柳师弟也活下来了,该多好啊。沈垣想。

如果柳清歌没死,也许沈九还会相信善有善报,对“善”这个概念多一点安全感。而柳清歌这样的人,从此遇事一定会多忍让沈九一点,时间久了,彼此大抵也会有些改观,也许那个暴躁的柳清歌,有一天也会冷面冷声地为这个坏到骨子里的沈九捡扇子,得到对方一声冷哼。

沈九这个人着实很矛盾,他坦然承认自己坏透了,却又最讨厌被冤枉。可到头来,秋府灭门之事他不争辩,柳清歌之死他也不解释,是真的从心底觉得疲惫了,觉得算了,这一次不必挣扎,索性全认了。

太孤单了。

沈九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他这一生都是别人眼中的恶人,诚然,就他所作所为来说,这也并没有冤枉他,然而……

也没有人能在生命的每一分钟里都坏得无可救药。

沈垣真诚地看着他,重复道:“真的,你不会害他。”

沈九扯了扯嘴角,只觉得这人异想天开,天真又可笑。

“随你怎么想。”他冷淡地说。“我记得你以前看不到我吧。”

“是。”沈垣一叹,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道,“这十年来,你一直在吗?”

沈九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沈垣第一反应便是:“那你知不知道掌门师兄——”

他说到一半,想起方才远远看到的,沈九陪着岳清源慢慢走着的场景,话便忽然止住了。

果然,沈九淡淡地说:“在埋骨岭,我听见了。”

沈清秋心情比较复杂,他很想知道沈九对此有什么样的感想,然而看了好一会儿,也并没能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个所以然。

“那……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沈清秋问,“我可以转达。”

沈九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移开了目光。他忽然烦躁地站起身,在沈清秋的注视下一边往外走,一边不耐烦地回答:

“没有。”

 

 

“瓜兄,你真是老好人中的老好人,老协下一任会长必然是你。”尚清华坐在沈九刚才坐的椅子上,一边把茶水吹凉一边感慨,“他说‘没有’,你信吗?他明明是想用你的身体亲自去见掌门师兄啊!他刚才那个眼神明显是在想有没有办法把你弄死夺舍啊你真的毫无察觉吗……”

“老协是什么鬼啊,谁要当这种会长……话说这本来其实是他的身体吧?”沈清秋吐槽,“反正我觉得,与其等他夺舍,还不如自己动手,起码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吧。”

他默然片刻,又道:“再说也不是为他,是为了掌门师兄。”

尚清华也跟着沉默了。他保持着深沉的表情,低头抿了口茶,嘴皮子差点被烫掉一层,立马又嚎起来。

半晌,他忽然说:“我觉得你做得对。” 

“你说人话了。”沈清秋顿时感慨。

“滚……”

 

 


沈九睁开眼,觉得床顶四角上挂着的精巧香囊看起来非常熟悉。

他坐起来,花了几秒钟,意识到自己睡在清静峰的竹舍里。

窗外有鸟儿喳喳的叫声,还有弟子们洒扫的动静,不远处厨房的炊烟袅袅飘散,身遭“沈清秋”的东西和洛冰河的东西混在一处。

这时有人叩了叩门,是宁婴婴的声音,少女叉着腰站在门外,不满地催促着:“师尊,你起来了没有啊?”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忽然一跃而起,胡乱把衣服穿好了。随后他抓起修雅剑,几乎是仓皇地冲出门,不顾宁婴婴不知所措的呼唤,直奔穹顶峰而去。

这十年如一梦,可如今看来确实不是梦。

不消片刻,他便极其蛮横地冲进山门,周遭弟子正诧异沈峰主今天怎么这么失态,岳清源正好从大殿里走出来。他厉声道:“岳七!”

就这一声,足够了。

岳清源袖袍下的手像秋风里的树叶一样簌簌地发起抖,眼里瞬间就泛上了血色。

 “……小九?”

他声音嘶哑,恍惚着走过来,想去碰沈九的手臂,像是不敢相信。沈九握了一路的剑,此时竟握不住了,像有千钧重,直往地上坠下去。

他一咬牙,把修雅剑远远抛开,面色狰狞,一拳捣在岳清源腹上。 

沈九当真恨他缄口不争不辩。他气得发疯,带了剑,原本心想,这是岳七活该!可见了岳清源,握剑的手却没能把它拔出鞘,他心里惨然,又在冷笑,心想,原来他也剩下有一点良心的。

远处金铁落地,锵然有声。

岳清源却根本没有在乎那一拳,他不管不顾地抱紧了沈九,喃喃自语:“小九,真的是你。”

一滴眼泪落在沈九脖颈上,是温热的。他这一生惹起的尘埃仿佛在此刻轰然落定,摔出一地狼藉。

 

沈九已经不记得他们去了哪,只记得他咄咄逼问,而岳清源很慢很慢地答,眼睛一直望着他。

“灵犀洞里走火入魔的是你?”

岳清源怔住了。很快,他想到埋骨岭一战时自己对沈清秋毫无保留的剖白,顿时嗫嚅起来。

“你知道了?”

“是,都知道了。”沈九回答。

岳清源低下头,默然无语。沈九看着对方这幅样子,一时竟又恼火起来。这个人莫不是天性里根植着自我惩罚的本能?天底下真有这么一个人,竟有本事把罪责从他沈九身上揽过去!

汹涌的怒意翻滚着叩击他的胸膛,片刻后却又悄然消散。他久久凝视着岳清源,有很多话涌到嘴边,又一一沉寂下去。

最后他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沈垣在树后静静地看着,心中一声叹息。

岳清源一贯如此,他不善言辞,从不为自己所犯的错辩解,认为再多的解释也于事无补。他只会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加倍地对沈九好,试图以此补偿对方……殊不知沈九这样的人,千百倍的补偿只会激起他千百倍的愤恨。

他们的一生都纠缠在一起,也许爱着彼此,却从未有过相爱的样子,倒好似在历劫。

沈垣带着莫名的感触,又叹了口气。


岳清源没能给出回答。他如同沈九所预料的那样,充满歉意地开口道:“对不起……”

“你就只会说对不起。”沈九低声说,“没有任何用处。”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又在恨什么,但假若他在绝望中许下的那个愿望应验了,上天垂怜,让他这一生真的还剩下这样的一日,他也许可以不妒,不恨,只把爱留给这一天。

在他短暂而卑鄙的一生里,全部的,仅有的,渺小、微不足道的,只够供给一天的爱。

他不再问什么,转而按着岳清源的肩膀,强硬地吻上去。

“……”沈垣看得眉毛一跳,但终究也没再做出别的反应。

他暗道非礼勿视,默默地移开眼,在心里盘算着,若是让洛冰河看到这场景,一怒之下屠了苍穹山派上下满门也不是没可能……

也未必,以洛冰河如今的德行,更大概率会趴在自己腿上哭得梨花带雨,问自己是不是不爱他了……

 

 


现在事情大条了。

沈垣作为一个借出了身体、什么都做不了的鬼魂,猫在树后,用眼神疯狂暗示尚清华带几位师兄弟走远点。除了被塞进他身体里的沈九和负责用术法塞人的尚清华,旁人都看不到他,现下也只好指望尚清华能成器一点。

然而尚清华和他毫无默契,看着他仿佛眼睛抽筋一般的表现,十分机灵地跑过来,压低声音殷勤地问道:“怎么了沈师兄?”

沈垣绝望了。

眼看着跟在尚清华身后走过来的齐清萋、柳清歌、木清芳和洛冰河……洛冰河为什么也在?!

沈垣毛骨悚然。

“……掌门师兄和沈九,就在那棵树后面。”他看着罪魁祸首尚清华,“现在你告诉我,怎么办?”

“在在在树后?!”

尚清华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随即他又强迫自己回到了少儿频道,一脸“我懂的我了解”的表情,说:“哦哦,在树后聊天是吧。哈哈哈哈哈……”

沈垣保持着面无表情:“在亲。”

尚清华哈到一半卡住了,看起来有点像下巴脱臼的人。

他明显受到了震撼,憋了半天,最终也只憋出一句没什么素质的感慨:“我了个大草……”

齐清萋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地问:“尚师弟,你一个人对着树自言自语的说什么呢?”

“没什么,多谢师姐关心,最近压力有点大……”尚清华笑得很勉强。

好在树后的两人好歹是听见了动静,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齐清萋一见沈九,当即不客气地教训道:“沈清秋,你今天是发什么疯?掌门师兄还养着伤,你有什么顶天的破事犯得上跟他动手?!山门弟子都来报了!”

沈垣默默地从树后飘出来,心想,看来沈九那一拳震撼的不止自己,大殿前众多的弟子甲乙丙丁们眼睛也是雪亮的……

几人很快走近了,岳清源转头看向沈九,面色有几分犹疑。沈九却好像浑然没注意他们的目光,他瞥了眼方才出言的齐清萋,嗤笑了一声。

一时间,几人都安静了下来。

因为这幅神态……他们曾经都很熟悉。

柳清歌的脸色越来越沉,终于开口:“沈清秋?”

“是我。”沈九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怎么,认不出来了?”

沈垣默默地在旁边飘着,心想:行,完了。

 

 

岳清源如实相告,他并不知道“沈清秋”去了哪里。

十二峰主有五位聚在这里,还加上一个洛冰河,与孤零零的一个沈九对峙。除开目光温柔的岳清源和眼神飘忽的尚清华,剩下三位都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沈九。

柳清歌沉声问:“他人呢?”

沈九的目光在沈垣身上停留了一下,很快又移开。他讥诮地看了柳清歌一眼,说:“死了。”

沈垣:“……”

你这人毛病还真不少!

“你——”柳清歌像是被他激怒了。岳清源伸手拦了一下,低声劝了几句。

身旁一直安静飘荡着的沈垣却忽然道:“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吗,怎么不说?”

沈九看了他一眼,不答,很轻蔑地扬了一下嘴角。

沈垣这话并非质疑,反倒是一种善意的提醒。然而沈九是不屑被订正的。

 

讨论不出结果,僵持足有小半个时辰,岳清源又劝了好一阵,峰主们才渐渐散了,尚清华溜得尤其快。只剩一个洛冰河像生了根,站在原地半步不动。

若不是沈清秋事先对他透露了一些、他知道这是师尊自发想做的事,洛冰河早就爆发了。沈清秋并未让他知道,他竟然要冒着莫大的风险把身体借给别人!

沈九忽然插嘴道:“你想知道什么,去问尚清华。”

洛冰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竟也没问原因,面若寒霜,转身就去追尚清华了。

岳清源问:“为何让他去问尚师弟?”

这些年沈九当着孤魂野鬼,虽然没有刻意探听,也曾数次听到尚清华和沈清秋讨论另一个世界的事。沈九并不愚笨,猜也猜到八九不离十,就算今天这事与尚清华无关,他也该知道点有用的。

他心里转了八百道念头,嘴上说的却是:“你话真多,把他骗走就行了。”

岳清源看了他很久,却没有劝他,而是低声说:“小九,何必如此。”

沈九几乎条件反射地嗤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此时的尚清华正在和沈清秋严肃谈话。

“师兄啊,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是用这具身体勾引掌门师兄怎么办?”

“相信掌门师兄好不好!”沈清秋义正辞严地批评他,“掌门师兄是那种人吗?”

“哪种人也是人啊……”尚清华底气不足地扒着桌角,辩解道,“苦等这么多年,突然重逢,万一再被他暗示一下,是人都得冲动冲动吧?刚才不都亲上了吗……”

“那是沈九强吻的他……”

“那万一沈九要强推他呢?”尚清华语重心长。

“……”沈清秋沉默了。应该……大概……没问题吧?

下一秒门突然被踹开了。

尚清华惊悚地看着走进来的洛冰河,差点扑通跪地,不等对方开始逼问,直接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就一天……明天,明天天一亮沈师兄就回来了……”他颤颤巍巍地竖起并拢的两指,就差没发个毒誓,“真的,千真万确啊洛师侄!”

“你要不要这么怂……”沈清秋无语地看着他,“你跟他说我就在这儿。”

尚清华眼睛刷的一亮:“师侄啊!沈师兄现在就在这屋里来着!”

洛冰河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当真?”

尚清华毫不迟疑,当即一指沈清秋坐的椅子,拍着胸脯说:“就在这!”

“叫他别管这事。就这么一天,且还有掌门师兄看着,不会出什么事。”

尚清华立马转达了。洛冰河低眉顺眼地应声说是,但看起来仍然不太开心。

“呃,再跟他说,最近做的几样粥我喝腻了,明天早上想吃点新鲜的。”沈清秋回想着洛冰河给他做的豪华早餐,捂着隐隐作痛的良心,指挥道,“先把他打发走,我们好行事。”

“沈师兄说他喝粥喝腻了,明天早餐想吃点别的!先把……”尚清华一咬舌尖,把后面的话吞回去,笑容登时又灿烂了三分,“哎呀,想来沈师兄是非常中意师侄的手艺了!师侄不如且去厨房钻研钻研?”

“这样吗……”洛冰河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刚才指的那张椅子,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他对着沈清秋的方向说:“那师尊,弟子就先告退了?”

洛冰河倒退了几步,转身往门口走去,过程中抬眼看到尚清华,友好地冲他笑了一下。

尚清华被他笑得魂飞魄散,感觉冰哥的微笑里暗藏杀意,如果明早他端着特制爱心早餐对上一个一脸莫名其妙的沈清秋,他就会来杀了自己……

他跪在沈清秋的椅子旁边痛哭流涕:“沈师兄,这种时候你可不能皮啊,答应我,明早一定要逮着他的新作狂夸好吗?啊?”

 

 


事实证明,尚清华的猜测完全没错。

暮色四合,沈垣蹲在岳清源的屋顶上,忧愁且哀切地想。

沈九从来不是个为他人着想的人。他明知如今沈清秋与洛冰河感情甚笃,而他用这副身体把岳清源拐上床,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沈垣发出几声没人能听到的悲鸣,念叨着非礼勿听,决定离开,不再继续听下去折磨自己……

 

岳清源神情复杂地看着沈九。

沈九不为所动,跪坐在床上,拽着岳清源的领子解下去,不屑地说:“本就是我的身体,借他用了这么久……再过了今天,权当送了他,他难道算得上吃亏。”

他说:“岳清源,我可要死了。”

岳清源思绪骤然一乱,有点慌起来:“你不要这样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打量岳清源片刻,伸手抚摸他的脸,低声说,“要说有什么后悔,也就是没有再早些。这都怪你。”

岳清源说不出半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都怪你,”沈九重复,然后漫不经心地叫道,“七哥。”

他知道岳清源的软肋,也摸清了岳清源的七寸。沈九阴毒,一贯工于算计,没理由对他岳清源例外。

如果只有一天,哄也好骗也罢,沈九想要,他就一定要弄到手。哪怕此后世上又添一对怨偶,刀剑相向,师门离心,墙倒楼塌,他不是没有想到,可是身后洪水滔天,又怎么样?

沈九自私自利,无人能出其右。

岳清源看起来仍有些为难,蹙着眉看他,说:“小九……”

沈九却不看他,只轻飘飘地说:“我这一生,没有一件事如我的意。”

他一生的最后一件事,岳清源绝不愿意让他求不得。他看着岳清源默然低头去解襟扣,得意地勾起唇角。

但那得意只持续了短短的片刻。他看着岳清源仍然紧锁的眉头,忽然间又失去了全部兴趣。

“算了。”他一把拍掉岳清源的手,冷冷地说,“睡吧。”

“倒是忘了,我死了一了百了,你在这苍穹山派还要做人呢,岳掌门。”沈九把滑落的中衣拉回肩上,讥讽地说。

岳清源听他又提到死字,浑身不易察觉地一颤。

“掌门又如何呢……”片刻后,岳清源低叹一声,揽过沈九的腰。

“金兰城和洛冰河围山那两次,我是稳住了,顾全大局了,”岳清源扯散了他的腰带,低声说,“可事后每每回想,倒还不如……冲动的好。” 

沈九警告:“我说停下——”

然而岳清源恍若未闻。

他吻到颈侧时,沈九彻底挣扎起来,一脚蹬在他胸口,骂道:“我叫你滚开!”

岳清源吃痛,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沈九,然后再一次慢慢靠过去,把他抱紧了。

这一次沈九没有反抗。

“没事了,”岳清源喃喃地说,“都会好的。”

沈九没说什么,任由他抱着,半晌,重复道:“睡吧。”

 

此后请魅妖再算,沈仙师前半生那条隐约相伴的红线便明晰起来,只是依然断得可惜。

 



沈九走时,岳清源陪着。

岳清源抱着他,心知今日一场美梦,往后余生,无缘得见。

沈九在他怀里很小声地叫,七哥?

他应声。

沈九似乎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就这样吧。”

这之后很久没有人开口,沈九睡了过去。到后半夜,他在昏沉的高热和尖锐的疼痛中醒来,意识开始一阵一阵地模糊。

他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不时叫岳清源一声。起先口齿还清楚,后来逐渐字不成音,变成破碎的谵妄的呓语,岳清源一律应下。断断续续过了大半夜,天将将亮起来一线,沈九的声音一句轻过一句,话语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终于,长达小半个时辰的安静后,岳清源听见怀里的人迷茫地说:“掌门师兄?”

岳清源浑身哆嗦起来。

他松开沈清秋,站起来,踉跄了一下。

天地无声。


沈清秋睁眼时,不知为何,感觉似乎很久没有见过岳清源了。

明明面前的掌门师兄仍是那副多年没有变化过的年轻面孔,眉宇间却多了些什么,面容疲惫得好像刚过完颠沛流离的一生。

岳清源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说:“沈师弟,你醒了。我……”

属于沈九的脸上展开一个温和而疑惑的表情,他再说不下去,仓皇而逃。

他在穹顶峰门下求学时,记得一句话,那时想着教给沈九听。可后来隔阂渐深,他说二十句,沈九回一句,想来也没有听进去的道理。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他说,“小九啊,你放过自己好不好?”

可沈九自始至终是不肯的。

岳清源恍惚地跨出门,被门槛绊了一下,打着晃走出几步,扶着柱子才站稳。

他想:岳七和沈九,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沈垣目送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脸上的表情慢慢变了。

他低下头,默然无语。梦魔在他脑海中叹了口气。

“唉,行啦,你小子仁至义尽了。以后再碰到那个沈九,装没看见就行了。”

沈垣仍然不语,梦魇以为他还在担心,便安慰道:“他想硬来也没用,鬼魂虚弱得很,夺舍这种事是做不到的。”

沈垣终于开了口:“不……”

“怎么?”

他望着方才岳清源离开的方向,很慢很慢地说:“我觉得,以后可能看不到他了。”

 

 


入夜后,身体会开始排斥借住其中的鬼魂,沈九的意识会逐渐模糊,这个过程会有些痛苦,沈垣是一早就知道的。

因此这一宿,他请梦魔造了一连串的梦,按这具身体的记忆,给沈九最在乎的三件事编织了三个只属于如果的如果。

 

第一个梦里,秋府败落数年后,走上歧途的沈九和穹顶峰首徒岳清源重逢。

沈九其人,懦弱又偏执,卑鄙又狭隘,多年来对岳七的期待早已在心上冷下来,冻成了一层硬壳。

然而他可以不要补偿,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他别无所求——他睁圆了眼睛望着岳清源,这一次不是为了要他服软,只是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一刻也不曾忘记。

“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玄肃锵然落地,岳清源痛哭失声。

“对不起……我本来想快些去找你,但是……”

沈九听着,原本握得死死的拳慢慢松开。

够了。

沈九的恨,沈九的妒,沈九的不甘心,沈九的丑陋的怨天尤人和自我开解,在那一刻全部得到告慰。

他只要知道岳清源数年来一直为他寝食难安,知道世上有一个人在为他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够了。他不要爱,爱太奢侈,又不功用。

二十来岁的年纪,他将将学会了讳莫如深的神色,可拥抱岳清源的时候,眼睛还是红了。张开双臂的动作对沈九来说遥远又陌生,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古怪仪式。

岳清源在他耳边嘶哑地说:“对不起。”

沈九松开他,狠狠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岳清源体贴地假装没看见。

“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七哥,都是因为你来晚了!”

沈九跟着无厌子杀人放火,尽管混得人不人鬼不鬼,日子过得却说不上差。但他依然这样说了,他跟岳七发脾气的时候一贯如此不讲理。而好脾气的岳清源越发觉得愧疚极了,不住地道着歉。

“你就知道说对不起。”半晌,沈九骂骂咧咧地说,“算了……这次就原谅你。”

岳清源闻言,惊喜地看着他,沈九不自在地低下头。

他盯着地面,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天旋地转,土地朝自己迎面扑来。

 

灵犀洞。这是第二个梦。

“这里有人死斗过?”沈九脱口问道。

面前的洞壁被刀剑劈出无数纵横沟壑,连片的血瀑凝固在石壁上,已经发黑。

“没有。灵犀洞内不允互斗。”岳清源答道,声音有些不稳。

“许是有人走火入魔吧。”沈九若有所思,“唔,这些血迹若都是一个人的,那他就算不死,怕是也离死不远了。”

岳清源默然。

“你怎么不说话?”沈九觉得反常。

岳清源内心激烈地斗争了片刻,做下决定,终于平静下来。

他开口,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我。”

“什么是你?”沈九莫名其妙。他看着复又沉默下去的岳清源,联系到前面所说的话,终于反应过来,“……在这里走火入魔的是你?!”

岳清源默认。

“什么时候?你不是从来不入灵犀洞闭关吗?”

“我并不是从来不入。以前也是进来过的。”岳清源低声说,“我那时……想去找你,太急于求成,反而坏了事……你说得对,我还是太冲动了。”

“自那以后,师尊废去我全身筋骨灵脉,关在灵犀洞一年有余,一切彻底重来。”

“我叫了,我喊了,可是没用。整整一年,任我在黑暗的洞穴里怎么发疯发狂,没有人肯仔细听一听我在求什么,没有人肯放我出去……”

“我尽了最大努力,可再回去的时候,秋府早已废败多日了啊……”

岳清源的声音渐渐嘶哑。低低的话语在洞里回荡着,沈九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看着那面石壁上刀劈斧砍的痕迹,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除了剑痕,还有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迹。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体,喷溅上去的。有的则仿佛有人曾经用额头对着岩壁叩首,哀求着什么,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迹。

哪怕岳清源只是简单带过一句“发疯发狂”,也足够他在脑中勾画出一副惨烈的景象。

沈九忽然想,他刚才说什么?说这些血迹若都是一个人的,那他就算不死,怕是也离死不远了。

岳清源曾在这里发狂到奄奄一息。

他想着,忽然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岳清源为什么不说?

初到苍穹山派的那一两年,沈九一直是犹豫的,一面阴狠刻薄着,一面又在潜意识里觉得岳清源不会真的抛下他,或许另有隐情。

他在等岳清源解释。那时候沈九真的愿意听他解释。只要他说了,沈九就可以释然,只要他说了,沈九还可以是那个骂骂咧咧、阴毒刻薄,却愿意把唯一的一点点义气交给岳七的沈九。

可岳清源不解释。

这一腔是酸,那一腔是苦,彼此会错了意。往后的岁月,皆是背道而驰,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九愣愣地问。

他抬手抹了把脸,忽然发觉自己满面都是泪水。

沈九拼命眨眼,伸手试图去抓住那个人,然而低着头的岳清源在他的视线里逐渐模糊起来,很快融进一片纯白的光芒里。

 

最后一个梦很短,正是不久前发生的埋骨岭一战。

岳清源在他身后苦笑着问:“这么多年来,你从不提过往之事,一直只叫我掌门师兄。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叫七哥了么?”

沈九转过身,嘴唇张合了几次,蓦地掉下几滴眼泪。他看着岳清源,只觉得心揪得发疼。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岳清源。对方唇边的血都蹭到了他衣领上,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

“七哥。”他叫道,声音有一丝颤抖。

片刻后,沈九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在一点点变透明的身体,放开岳清源,退了一步。

“小九……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岳清源心底一阵恐慌,“小九?”

“你哭什么?”

沈九看着急得眼眶通红的岳清源,撇撇嘴,眼里倒是终于带了些真心的笑意。

“跟你说,我算善终了……”梦境中的沈九笑着对岳清源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空气中。

那一刻,他的眼神分明是清明的。

 

 


沈清秋回到他的清静峰,躺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还是放弃了补觉的打算。

实在是睡不着。

沈仙师从床上爬起来,到处转悠了一圈,把早起练功的徒弟们挨个祸害了一遍,最后在花圃前停下了。他望着各色花草犹豫了很久,最后弯腰从葵花丛中捋下来一朵,拿在手里拨弄了半天,也不知在纠结什么。

这时洛冰河端来了早餐,又从沈清秋的竹舍里钻出来,喊他吃早饭。沈清秋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随即叹了口气,蹲下来,把花放到地面上。

“老协的现任会长为你献上一朵花……”沈清秋双手合十,闭上眼念叨道。

“下辈子,好好做人啊。”

然后他站起身,朝竹舍走过去,边走边没好气地扬声教训洛冰河:“急什么,为师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

“师尊……”隐约传来洛冰河委屈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清静峰上连绵的竹林便沙沙作响着摇晃起来,风声里似乎夹杂着亡者释然的低语。

 


从这一天起,在苍穹山派飘荡了十年的那个鬼魂,悄悄地消失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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